《灰燼與月光》-讀加缪戲劇《卡利古拉》

曾曉輝

今日,一塊土地上,法庭的槌音敲定了某種判決。掌權者稱其為正義的彰顯,守護者視其為自由的喪鐘,遠方的聲音則譴責其為公正的蒙塵。這幕權力與詮釋的劇場尚未落幕,而羅馬的幽靈——加繆筆下的暴君卡利古拉(Caligula),已裹著他對「荒誕」(Absurd)的絕望與毀滅性的「反抗」(Revolt),穿透時空,投下冷冽的審視。

妹妹德魯西婭之死,對卡利古拉而言,是存在本質的殘酷揭露。他猛然看穿:生命無常,神祇沉默,意義虛無。這「荒誕」的認知,灼痛了他的靈魂。加繆描繪了他的極端回應:以絕對的「自由」為名,向這荒誕世界發動一場玉石俱焚的反抗。他踐踏一切價值——愛情、友誼、倫常、神聖——瘋狂追尋著「不可能」,企圖在徹底的否定與破壞中,證明意志的無上力量,反抗命運的嘲弄。加繆稱此為「高級自殺」:人徹底認清荒誕,卻選擇以自我毀滅作為終極的確認與獻祭。卡利古拉的悲劇在於,他揭示了反抗的動力,卻將反抗等同於純粹的毀滅與虛無的擁抱。他反抗命運的枷鎖,卻為自己打造了更堅固的暴政牢籠,最終成為自身反抗邏輯的犧牲品,湮滅於親手點燃的虛無之火。這是一則永恆的警示:若反抗失卻了對人性價值的守護,淪為絕對的否定,它便孕育出新的荒誕暴政,引向自我與他者的共同毀滅。

權力的邏輯,常在追求「絕對」與「不容置疑」的瞬間,映照出卡利古拉的暗影。當某種意志,無論披著法律、秩序或正義的華袍,宣稱自身壟斷了真理的詮釋權,並將異議視為必須剷除的「不可能」時,它便不自覺地踏上了那位暴君曾行走的危橋。莊嚴的法袍之下,判決的槌音迴盪,擁護者視其為必然的勝利,批判者痛感其為價值的傾頹。國際的譴責,亦是另一種對被感知的「荒誕現實」的反抗之聲。這看似迥異的場景,其深層竟與卡利古拉以暴虐證明其「自由」的行徑,在追求「絕對化」與否定異質性的邏輯上,產生了令人心悸的共鳴。加繆早已透過暴君的毀滅昭示:以否定一切為手段的反抗,無論初衷為何,終將締造新的權力神壇,而登上神壇者,其命運早已寫定——終將在時間的風化中剝落權力的鍍金,化為歷史焚化爐中的灰燼。卡利古拉的瘋狂帝國如此,一切自詡永恆的絕對權柄,亦復如是。

荒誕的觸手,從不只盤踞廟堂之高。它更直接地、冰冷地扼緊個體的咽喉。身邊數人,連同自身,相繼被癌症之名標記。當無常的陰影籠罩,當軀體在病痛的侵蝕中掙扎,卡利古拉那尖銳的質問也曾如冰錐刺入:這脆弱易朽的軀殼,這無端降臨的苦楚,其意義何在?存在本身,豈非一場赤裸而無解的荒誕劇?

然則,加繆思想的光輝,遠非止步於揭示深淵。卡利古拉選擇了擁抱虛無與毀滅,但加繆畢生禮讚的,是西西弗斯(Sisyphus)那推石上山的姿態——清醒認知巨石必將滾落(荒誕),卻依然凝聚全副心力,一次次將其推回山巔(反抗)。這是在徒勞(Absurdity)中創造的尊嚴,是認清虛無後,依然選擇在具體的行動中反抗(Revolt),在不可能中創造並守護屬於人的微光與價值。面對權力意志的絕對宣判,或是病魔對生命的無情蠶食,真正的反抗,絕非卡利古拉式的毀滅風暴與徹底否定。它應是西西弗斯式的堅韌:清醒認知荒誕(無論源於政治結構或肉身命運),卻拒絕向虛無屈膝。它是在看似無意義的堅持中(追求公義、播撒關懷、對抗病痛、擁抱生命之愛),持續地創造並守護著那些微小卻真實的人性價值與溫情。

歷史的焚化爐永不熄滅,權力的灰燼層層堆積。卡利古拉的宮殿早已傾頹,今日高踞權力之巔者,其名終將被時間的風沙掩埋,化為灰燼長河中的一粒微塵。能真正穿越虛無風暴而不被吞噬的,從來不是毀滅的狂暴或對荒誕的徹底臣服。而是在深諳荒誕如影隨形之後,依然選擇如西西弗斯般躬身推石——在行動中錘鍊意義,在反抗中守護人性的微光;是在冰冷的、映照著權力灰燼的月光之下,依然能辨認、呵護並點燃那脆弱卻頑強的人性燭火。這份清醒的認知(月光),這份在灰燼之上依然堅持創造的勇氣(推石),才是加繆留給這個荒誕世界,最深邃的啟示與最溫暖的救贖。月光無言,靜靜灑落,既映照著歷史灰燼的蒼涼,也溫柔地照亮著推石者額上的汗珠,以及他們眼中,那永不熄滅的、屬於人的微光。

(作者是香港《中華時報》創辦人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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